□ 本報記者 譚楚翎 李映武 盧鐮太

“不殺盡倭寇，誓不還鄉！”

“爺爺，山河已無恙，我們帶您回家。”

80多年前的堅毅誓言，與80多年后的深情呼喚，交織成一段穿越時空的回響。

從湖南衡陽到廣西防城港的路程是800多公里，可這條回家的路，抗戰英烈張德強走了81年。

“九一八”事變之后，無數熱血青年投身抗日救亡。81年前，張德強率部在湖南省衡陽市雨母山與1500多名日寇血戰，身中十多刀仍沖鋒在前，最終壯烈殉國，將生命永遠定格在那片土地上。

張德強犧牲后，家鄉的親人便與他失去了聯系，可一代又一代的張家人從未放棄尋找。如今，81年的追尋終于有了結果。

近日，張德強一族三代43人前往衡陽，接他“回”防城港老家。記者走訪張家人、查閱史料，還原這段藏在時光里的悲壯歷史。

“不殺盡倭寇，誓不還鄉”

離家還是少年郎，歸來已是英烈魂。

張德強是防城港茅嶺人。自小長得英武挺拔，15歲考入廣東南疆講武堂，從此踏上革命道路。史料記載，他先后參加北伐、淞滬會戰，勇敢善戰，升任中國軍隊某部407團1營副營長。

1944年，張德強所在的軍隊增援衡陽，他奉命堅守雨母山。衡陽保衛戰被稱為抗戰史上最慘烈的戰役之一。《衡陽抗戰鑄名城》收錄的史料，清晰記錄了當時的悲壯：7月20日，1500多名日軍突然出現在雨母山北麓，將張德強所部1營團團包圍。整整一晝夜間，近兩千人擁擠在雨母山之上，殺聲震天、血流成河。

張德強身先士卒，身中十幾刀，仍揮刀與日寇近身肉搏，一次次將敵人打退。7月21日上午，他不幸被敵迫擊炮彈擊中，犧牲時年僅35歲。

雨母山一戰，守衛陣地的400余名官兵幾乎全部殉國，但他們的犧牲，為衡陽近郊5000多名友軍換來了寶貴的24小時撤離時間。

保家衛國的熱血，流淌在張家人的血脈里。為了抵抗日本侵略者，張家失去了多位親人。

今年8月14日，防城區一處民宅里，張德強的侄孫張惠文顫抖著翻開重新整理的家譜支譜，停在寫著張德強生平的那一頁。

“我們的族譜原本保存在祠堂里，被日本人燒了。”那場大火，不僅燒掉了張家的族譜、祠堂和家園，還燒死了他們的親人。

1939年冬天，日軍殘酷“掃蕩”，張德強的大伯張志仁誓死不報鄉親藏身之地，最終被日軍殘忍地活活燒死。一同遇害的，還有因張家抗日而被牽連的幾位老人和孩子。

1940年，張德強回鄉探親，盼了許久的團聚，迎接他的卻是家園殘破、親人遇難的噩耗。回鄉時心情有多么激動，聞訊時就有多么悲痛。

“我一定要為他們報仇，不殺盡倭寇，誓不還鄉。”

張德強這一去，便是永別。

“一定要繼續找，帶他回家”

英雄戰死沙場，親人卻在歲月里苦苦守望。

由于當年時局沉浮、音訊不暢，親屬始終沒有收到張德強的陣亡通知書。他們懷抱著一絲希望，萬一他還活著呢？

張德強成了家族所有人的念想。后輩們從長輩口中，聽著他英勇抗日的故事，牽掛著他到底魂歸何處。思念生根發芽，化作一條漫長的尋親路。

“很多個夜晚，電燈一拉，我父親往書桌前一坐，就開始寫信。”作為張德強的親孫子，張慧鑑對爺爺的深刻印象，來自父親燈下奮筆疾書的背影。

為了找到張德強的下落，張慧鑑的父親與堂伯父訪遍同期參軍的鄉鄰。上個世紀80年代末，他們曾4次上京，到有關部門尋找記錄。防城港市和防城區兩級統戰部門也多次幫忙尋找。他們問遍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，寄出去的信有近百封。

“哪怕你爺爺早已戰死，也要讓他魂歸故里，落葉歸根。”兩位老人彌留之際，仍念念不忘，“一定要繼續找，帶他回家。”

“你視頻中的張德強，我們找了幾十年”

多年尋找無果，張家人幾乎絕望時，一個短視頻帶來了轉機。

去年年末，堂兄在網上偶然看到一個視頻，提及的人名讓他心頭一震，立馬轉發給張慧鑑：“這是不是我們一直在找的爺爺？”

“張德強，籍貫防城港茅嶺陽春閣……是他，肯定是他。”張慧鑑激動不已。

“你視頻中的張德強，我們找了幾十年！”張慧鑑很快聯系上了發布視頻的衡陽抗戰史研究者羅威。這些年，羅威在堅持挖掘抗戰將士故事的同時，借助各種平臺，幫英烈們尋親，助他們“回家”。

去年9月，羅威意外發現了一本原始資料，詳細記錄著張德強及其他陣亡官兵的籍貫、陣亡年齡等信息。他如獲至寶，將信息發布到網上，借網友力量幫抗日英烈尋親。

這一找，真就找到了。

羅威告訴張家人，當年我方頑強抵抗，日軍久攻不下，瘋狂炮轟，戰場殘肢遍野，如今已無法找到張德強的遺骸。

但人民從未忘記英烈的犧牲。衡陽市建起張家山抗戰遺址公園，在紀念墻上刻下了所有為保衛衡陽而犧牲的將士英名。

“去湖南，接爺爺回家”

“我們來接您回家了！”

今年8月，張家一行43人踏上了前往衡陽的路。他們去拜祭張德強，把他“迎”回故里，了卻親人81年的牽掛。

“去湖南，接爺爺回家！”張慧鑑把這個消息發到家族群，群里頓時沸騰。為了迎接英烈回家，張家一族三代，能去的都報了名。“迎親”隊伍里年齡最大的是張德強的兒媳唐秀榮，已年屆八旬，最小的孩子才剛滿5歲。

祭拜時，唐秀榮望著張德強的遺像，想起了婆婆和丈夫苦等一生卻沒等來親人音訊，哭倒在地。張慧鑑一筆一畫地描摹著爺爺的名字，也忍不住淚濕眼眶。

張慧鑑從家鄉帶來一捧紅土，輕輕撒在這片爺爺用生命守護的土地上——那是奶奶和父親一生的思念。隨后，他俯下身，鏟起一捧浸染英烈鮮血的黃土，鄭重地放進匣子里。

“其實我們都知道，來了也找不到爺爺的遺骸。”張慧鑑輕聲說，“但銘記歷史，才能更好地前行。我們的族譜曾被日本鬼子燒毀，如今找到了爺爺，重整族譜時，終于能補上這最重要的一頁。”

他們不僅要接回張德強的英魂，更要讓后代記住這段歷史，銘記先烈為民族犧牲的精神。

……

8月的防城港茅嶺鎮，蟬鳴聲聲。一句 “爺爺，回家了”穿透81年的風雨，落在了張德強的故土上。

山河早已無恙，英雄終于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