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車開往冬天
□ 趙梧桐
蟄居在這座小城已經十幾年了,日子過得渾渾噩噩。眼角添了不少魚尾紋,發際線也越來越高。日日穿梭于這條窄街,烤蛋糕味、糖炒板栗的甜味隨著腳步接踵而至。被生活拉長又壓扁的神經,已麻木,只剩下落寞。
八月很熱,掛在身上的背心不知被汗水浸透了多少回,涼涼地貼在背上。我拎著一碗螺螄粉,低頭走過窄巷,一陣風裹挾著檀香襲來,我沒忍住,連打了幾個噴嚏。抬頭的瞬間,對面那個穿白裙的女孩,彎彎的笑眼一下子擊中了我。我呆立在街道中間,恍然不知身在何方。
喜歡穿白色裙子、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女孩,拽著我唱劉若英《后來》的女孩,如今,你在哪里?我跌跌撞撞回到出租屋,踢掉鞋子,用被子蒙住頭,閉上眼睛……她卻依舊在我眼前晃動,丁香花樹下的她、圖書館里的她、初遇時略帶惶恐的她、像玫瑰般長滿刺的她。
她的生日是臘月初八,一個很喜慶的日子。她曾和我講,在老家,這一天要煮臘八粥。每年節前幾天,奶奶總會提前備好食材,等到臘八前夜,便開始慢火熬粥。紅豆、花生、紅棗等各色食物熬出一鍋濃稠紅亮的粥。喝臘八粥前,先要祭過祖先。然后全家每人一大碗,喝到盡興。她是小壽星,還可以額外吃一塊糖糕。我在福利院長大,打小就向往一大家子人吃飯的熱鬧,也悄悄憧憬過,將來和她一起生活。
大二那年的冬天冷得出奇,卻一直沒下雪。大佛寺鐘聲響起時,已近臘八節。學校食堂那天供應臘八粥,她一邊喝著粥,一邊說,想去馬蹄寺看看。她說,她好奇長在石壁上的石窟群是什么樣子,想去臨摹佛像。我頂著北風騎車去客運站買班車票,凍得發麻的手指把車票夾在她畫架上后,才慢慢有了知覺。
冬日出行的人很少,廣袤的大西北,除了迎風搖擺的芨芨草,便是望不到邊的黃土坡。可一看到她彎彎的眉眼,連路旁掉光葉子的白楊樹,也仿佛一點點鮮活起來。她一路給我講馬蹄寺的故事,寺名的由來,是因為山頂某個石窟里曾留下了來飲水的天馬蹄印,故得此名。
看到氣勢恢宏的“三十三天石窟”時,我們不禁感慨。七層共有二十一個窟像,如寶塔般鑿在懸崖峭壁上。我們沿著狹窄的石階慢慢向上爬,最陡的地方近乎垂直,還有一些較矮的窟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,只能借著石壁上鑿出的小洞向前爬。可她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,仔細觀察每個洞龕,用畫筆記錄她眼中的“三十三天石窟”。大多洞龕門口都刻有佛偈,我茫然不知所以,她卻驚喜連連,不停地說:“每尊佛像都值得細細去臨摹。我記錄下來,讓世人知道這里的寶藏。”這個石窟確實不如我去過的云岡石窟聞名,也不太被外界知曉,但這峭壁上開鑿的佛龕,卻讓人感受到什么是虔誠。比如,我眼前的這個女孩。
下午,累到脫力的我們終于爬上山頂。黛山浮雪,流云舒卷,天地如此寬曠,我卻忽然有點呼吸困難。山頂風越來越大,工作人員催促大家下山,我想牽她的手下山,她卻緊緊抱著自己的背包,里面有她的畫冊。風大,吹起雪山上的雪,隱約下起了小雪。我一點也不覺得冷,雪花可愛,落在我的女孩的身上,輕盈飄逸。我希望這條路可以再久點、長點。突然她開始咳嗽,眼淚不停地掉下來,我趕緊拍她后背,找水壺給她喝水。可她依舊費力地咳嗽,說不出話。我慌了,大聲呼救,山上的工作人員電話聯系山下醫療室。我顧不得山路崎嶇,背起她往山下沖。一路跌跌撞撞,跑丟了鞋,卻只想快些再快些,山下有車,有車就能送她去醫院。
我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,睫毛上結的細小冰晶漸漸融成了水。我努力平息慌亂,安靜地等她。可是,她再也沒有醒來。一場突發哮喘,讓她隨著祁連山的雪,一起化了。
那一夜,大雪終于落下來了,覆蓋萬物,像一場潔白盛大的婚禮。有人說:“沒有一片雪白能遮擋住春色,也沒有長夜可代替黎明。”可是,我的女孩呢?她就這樣跟著雪花走了。
后來,我發瘋似的買來各種醫學書,研究哮喘,從病因到結局。越讀越懊悔、自責。我要贖罪。我整理好她留下畫冊,把她的畫發在博客上,一年又一年。不能只有祁連山上的雪知道她來過。我要讓世人知道“三十三天石窟”,知道臘八粥的暖香,知道曾經有一個可愛的女孩,為了夢想傾盡所能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