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楊維松

談及軍旅詩人與軍旅詩歌，周承強及其詩作是一座繞不開的峰巒。讀周承強的詩集《萬物相逢一個家——周承強生態詩選》（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），能感覺到他在敘述張力方面的獨特藝術特色。當眾多軍旅詩作仍在傳統符號的窠臼中徘徊時，他已憑借“緩中隱奇”的敘述技巧與“兵營之外”的意象突圍，為軍旅詩歌劈開了一道嶄新的精神縱深。

當看到詩人王久辛“他的詩都有敘述性，也就是說，他的詩歌有故事，都有因事而作的味道”這句評語時，我更加確信自己的觀點是站得住腳的。此處的敘述性，與文學創作中的“敘述性詭計”堪稱異曲同工。這迥異于推理小說中旨在揭曉兇手身份的布局，詩歌領域的敘述性詭計，乃是詩人巧借結構謀篇與文字技巧，巧妙地對某些關鍵信息進行隱藏或誤導，直至終章才陡然揭幕，賦予讀者以強烈的情感沖擊與審美震撼。然此技不易駕馭，運用得宜，則藝術意外性沛然充盈；稍有不慎，反易招致讀者反感——或感被欺瞞，或如人言“想摔書”。周承強深諳此道，其文字如迷彩服上的斑紋，在偽裝與暴露間繃緊張力，于表面的“緩”流之下，暗涌著生命的“奇”瀾，終令情感真相如刺刀般，于詩行盡頭豁然出鞘。

下面我們看看《營邊小河》是怎樣敘述成功的。開篇以白描手法定調：“一條河由北朝南奔騰營區西面”，旋即，“木頭常常咆哮著推搡雨季滾滾而來／混濁的浪頭不時噴出受驚的鳥群／碎葉在漩渦中心旋出許多懸念”。這些看似樸拙的物象速寫，卻如同電影鏡頭般精準地搭建起故事發生的背景。河流的“奔騰”“咆哮”“推搡”，不僅賦予其野性生命，更在讀者心田悄然播下好奇的種子——這條桀驁不馴的河流，究竟與鐵血的軍營、剛毅的軍人，譜寫過怎樣驚心動魄的篇章？

當讀者被這“懸念”之索牽引深入，詩中第二節“泅渡”的敘事才豁然鋪展：“從前我們全副武裝在這兒泅渡過岸／不小心嗆進的河水都像日子苦澀刺喉／朝氣透過身體河水一樣洶涌澎湃／漂流物撞破的傷口渾然不覺”。這節文字如同一把密鑰，旋開了讀者的心鎖。詩人以細膩筆觸復現訓練場景，既紓解了讀者的好奇，更借極致比喻，將戍邊之艱險與軍魂之豪邁，潑灑得淋漓盡致。而在后續的章節中，全詩最撼人心魄的“詭計”方顯露崢嶸：連長的話語、團長的訓示以及悲愴往事，層層遞進，環環相扣，將敘述性詭計運化得爐火純青。“混泳戲水”的世俗煙火，“流入異國他鄉”的地理宿命，終被“水流帶走”的年輕生命徹底傾覆。當“不安的敬意”在詩尾浮升，河流已完成了從自然物象到精神圖騰的涅槃——它既是日常的冷眼旁觀者，亦是吞噬生命的無?；?。這種于冷靜鋪陳中蓄積情感雷霆，最終引爆讀者心魂的藝術策略，正是周承強詩歌“緩中隱奇”的敘述密碼。

周承強的軍旅詩歌之所以能卓然于眾，除了仰賴獨特的敘述技巧，還根植于其對詩歌意象的大膽拓疆與銳意創新。他沖破傳統軍旅詩歌囿于營房操練的樊籬，以“跳出兵營寫兵心”的創作圭臬，為軍旅詩境洞開了嶄新的視域。

其早期詩作雖仍以軍旅生活為主調，雷區、哨所、山崗、士兵等典型意象頻現筆端，周承強卻為之灌注了全新的內蘊與表達。他深切關注戰士身后的家庭、親友，乃至更寬闊的社會經緯。他筆下的“望遠鏡”不再囿于軍事器械，嬗變為穿透時空的鄉愁信使；一枚“路標”在《路標》中升格為命運岔路口的哲學符號；而《黑房子》里的密閉空間，則蛻變為精神困厄的現代隱喻。誠如李福登所洞見：“詩人周承強將觸角由軍營延伸到周邊，關照到戰士的家庭親友……甚至從綠色軍營中跳出來，對當代人的命運做出深度思考?！贝朔N視角的轉變，使其詩作既葆有軍旅生涯的粗糲質感，又平添了對人性幽微、社會肌理的深刻思考和叩問。

以《臺灣海峽》為例，短短兩行“根說 海再寬／也寬不過一片落葉”，字面看似清淺，卻意蘊層疊，想象豐饒。詩人借“根”與“落葉”這對意象，巧妙地傳遞出對兩岸血脈的深刻體認與灼灼期盼，折射出其對軍事熱點的敏銳洞察與獨到見地。而在《露珠》中，“我是／唯一的酒杯／滿山遍野都是你斟酒的手／扶我／終生沉醉風雨”，詩中雖不見軍營符號，卻處處彌漫著戍邊者的精神氣場。這種“隱身”的軍營書寫，經由精微的情感提純與鮮活的意象塑形，“酒杯”的孤寂感被“斟酒的手”這一溫煦幻象所環抱，個體與群體、脆弱與堅韌的辯證便在風雨中達到統一，不僅展露出其高超的詩藝駕馭，更賦予作品超越軍旅題材的普世藝術價值。

正是這敘述中藏鋒斂鍔、意象中銳意突圍的雙重稟賦，才使得周承強詩歌在當代軍旅書寫中自成高格。他曾主持《劍麻文學論壇》，他的詩歌創作猶如一株在邊關巖隙間倔強生長的劍麻，以其獨特的敘述張力與意象鋒芒，持續拓展著軍旅詩歌的表達疆域，并昭示著真正的軍旅精神書寫，既能緊貼大地深沉的脈動，亦能仰望星空無垠的深邃。評論家熊輝對其所期許的“藝術特色提升的空間”，或許正蘊藏于這種“緩”與“奇”“營內”與“營外”的持續辯證張力之中。

當我們在周承強的詩歌版圖上跋涉，追隨他敘述的“慢拍”與意象的“突圍”，最終抵達的是生命體驗的“驚奇”之境——這或許正是他創作最精湛的“詭計”：在文字的迷彩掩護下，讓最鋒利的情感，直抵人心深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