豐子愷在桂林的教書生活
□ 李金蘭
今年夏天,我再次走訪兩江古鎮泮塘嶺村。腳步回到1938年的夏天,豐子愷攜家帶口逃難來到抗戰的大后方桂林,住到離城35公里的泮塘嶺村40號。他在李宗仁創辦的廣西省立桂林師范教美術和國文,算是安居定業。
站在豐先生曾經授課的教室走廊上,我想起采訪過的桂師學生、桂北游擊隊員杜金濟先生。他說,豐先生是一位循循善誘的師者,授課方式特別生活化,見農家大門貼著持刀執矛的門官,就叫學生也畫門官,但把人物換成勇敢的抗日戰士。學生親眼看他畫《重生》,一蔸被人腰斬的樹樁,抽出健壯的嫩枝。豐先生語氣堅定地解釋:中國是不會亡的,新中國一定要重建。這幅畫后來收入《護生畫集》,畫旁題詩:“大樹被斬伐,生機并不絕。春來勤抽條,氣象何蓬勃。悠悠天地間,咸被好生得。無情且如此,有情不必說。”
20年前,杜先生在接受采訪時,唱起豐子愷譜寫的桂師校歌:“百年之計樹人,教育根本在心。桂林師范仁為訓,克己復禮泛愛群。洛水之濱,大嶺新村,心地播耘,普雨悉皆萌。”那岑寂的歌聲,恍如久別的月輪,映在某個未知的水井,被取水的人注視。過去那種間接的存在,令懷想變得溫情。
從1938年11月28日起,為了宣傳“保衛大廣西”,學校停課兩星期。豐子愷與王星賢負責抗日宣傳壁報及漫畫指導。豐先生做示范的抗戰漫畫作品中,有一幅表現敵機來臨時,母親背負腦袋不知何時被子彈切去的無頭嬰兒往防空洞狂奔。漫畫掛出來時,遭遇哄堂大笑。一問,才有學生答:“沒得頭”。作為師者,那一刻真覺得缺乏同情心的學生膚淺可恨。12月1日早晨,得知前一天桂林城遭遇40架敵機狂轟濫炸,死傷二百余人。準備做漫畫宣傳藝術演講的豐先生,終于借此近在咫尺的無情現實,嚴厲批評學生:“昨天,昨天下午,你們那組人正在對著所畫的無頭嬰兒哄堂大笑的時候,70里外的桂林城中,正在上演這種慘劇……今天讓我來講漫畫宣傳技法,但我覺得對你們這種人,畫的技法還講不到,第一要矯正人的態度。一切宣傳,不誠意不能動人。”那一頓痛批,大抵和寂靜深處烏云擦出閃電相似。
第二天,挨過批評的學生老老實實地照著先生的10幅樣板,每人完成八張漫畫,到村寨張貼,宣傳抗戰。豐子愷在泮塘嶺家里作畫,聽見炸彈聲,走出戶外細聽。有個抱小孩的鄰人問:“敵人會否侵犯廣西?”豐先生回答:“敵人在千里之外,只需防他飛機轟炸,像這回,桂林城里受難,你們鄉下就很好。”誰知,鄰人卻說出令人刮目相看的話語來:“要大家好才好!”交談得知,此人連小學的門檻都沒跨過,于是用尊敬的眼光目送鄰人。
12月7日,學校安排另一組人到蘇橋宣傳抗戰。豐子愷在家專注畫畫,右腳踩踏炭爐門時,被側翻的鍋中米面湯水燙傷。這可如何是好?按照計劃,9日、10日是要親自帶領學生在兩江圩宣傳。幸好到了9日早晨,他慢慢走,傷腳暫不覺得痛。上午先到學校集合,出發之前,與從南寧國民中學返桂的蕭君交談,有一番發自深心的肺腑之言:“我等生活不安定,在今日實是小事……今日吾民族正當生死存亡關頭,多些麻煩,誠不算苦。吾等要自勵不屈不撓之精神,以為國民表范式。此亦一種教育,此亦一種抗戰。”說過即與另兩名同事帶領學生到兩江圩宣傳。
身著中山裝的豐先生,與學生們穿行在鬧市各條街道上,或張貼漫畫,或演講宣傳。當晚,學生在豐先生聯系好的兩江戲院表演抗戰劇目。本心是想觀看表演的,走了大半天,腳痛加劇,只好回到泮塘嶺,當晚就把學生宣傳抗戰的情景畫成《看壁報》。
轉眼快過年了。豐先生蘸墨揮毫,于是,“天下興亡,匹夫有責;抗戰必勝,婦孺皆知”的對聯,貼上了房東家大門。除夕的喜悅并不圓滿,山河破碎風飄絮,無常即是常。夜飲三杯酒,會仰臥了看星。不以吃苦為苦了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