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鄉的船
□ 何暢
我老家在防城港市港口區光坡鎮,靠著海。船于我而言最早出現于老家的欄沖江,在欖根溝尾的小碼頭。那是座潮汐型碼頭,漲潮時碧波平堤,潮落時灘涂袒露,毫無神秘可言。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,碼頭時常停靠些小船,有三四種式樣。
一種是扁平的“駁船”,另一種是修長圓潤的“跳白”。無論駁船還是跳白,其共性是吃水淺,來去自由。再便是高舷運輸船。過去把運輸船誤作“運支船”,或許是戰斗故事片看多了,動不動就支援支前什么的,被自個兒想當然了。此種船難得靠岸,逢著大潮時匆匆靠岸卸貨,趁著潮未退便悄然離去。
童年眼中,這三種船均是專業的海工船,給人一種靠海為生的滄桑感。它們與以海為家的疍家小漁船不同,與山雞啼漁業大隊里的捕撈船也不同。它們不事打魚,只管運輸,上岸回家享受簡單生活的自由度好一些。
駁船見得不多,卻最為鮮明。潮漲時沿深水區緩緩行進,船帆已收,兩側船舷各站立著一位撐篙人。竹篙自船頭入水,船工弓腰踏浪,篙影交錯間,滿載的船便穩穩泊向碼頭。艙里多是建房用的青瓦,有時是海沙。船身吃水雖不深,船舷卻幾欲沒水,船工俯身便能掬水洗臉。此為欄沖江岸所見。后來我在欽江近距離見到一艘駁船,能聽見撐篙人低沉得如呻吟語一般的聲音。那不是詩,是生活最原聲的歌。
或許是怕退潮后船底被壓壞,泊穩后,船工們會趁著大潮急急把貨物卸上碼頭。待將船停妥擱淺后,才慢慢向附近的四鄰販賣貨物。他們好像一點不急,總是不慌不忙在船頭生火做飯,閑時漫不經心地望著天空的白云,仿佛天生就這般從容不迫。那時通信雖無現代這般發達,但口耳相傳精準,并不誤事。
“跳白”船最為靈動,來去自如。何謂“跳白”?想來是船身修長,船底平滑,掠浪如舞白練,故得此名。這類船主要是運送些盆碗罐甕,是生活的必需品。大家得到消息,便結伴前來挑些家中短缺且中意的樣式,回家后可以高興上好長一段日子。這是現代人所說的購物解壓嗎?不得而知。
大型運輸船船屋高吃水深,只能泊深水碼頭了。其時,老虎港屯有艘如此巨舶。在湴壅田放牛時,常見其張帆入江,又高又大,恍若仙境一般。有回停靠觀音石墩,很快傳來口信,說艙里桂皮飄香。退潮后,幾個小頑皮便偷偷爬上船去大嚼桂皮。結果受不住濃烈的“桂氣”,半數鼻孔淌血,從此談桂色變。正應了那句老話:教訓是自個兒摔出來的。
山雞啼的大小漁船從來不靠欄沖小碼頭,唯亮錦表爺的小叉尾艇例外。他們村修建了防浪堤,平常的風浪不用擔驚受怕。早年常見漁船歸港,后來漸少,據說是為了省些油泊在企沙漁港了。那些歸家的人兒可要辛苦些了,回家得走四十多里路。雖可搭乘一段車,可歸心似箭,去等車也費時,還不如雙腳丈量來得愜意,何況肩上還扛著剛剛分到的“魚渣(音)”。
我家有親戚在漁村,故常得嘗這美味。魚渣雖咸,但配粥的感覺與咸鬼鱟腳一樣,稱得上是同等佳肴。于我而言,前者乃稀有之“新味”,實在令人難忘。懂行的人說,魚渣是水手們每頓吃剩下的大魚大肉,陸續倒進缸里靠食鹽保鮮。出海月余歸來,水手們能分到“魚渣”回家,犒勞家里苦盼的親人,也可分享些給親戚。知情人說,船上的魚渣,多是水手故意每頓多煮的,且是上等貨色,好讓能多“剩”一點,這樣便可以分到好魚渣回家,也不至于太內疚,畢竟那是“剩菜”嘛。我能完全理解這種心情及行為,不僅是因我家得到了親戚的饋贈。后來,可證實此傳言不假,某次在親戚家送的魚渣里,發現有幾塊上好的魚肉,完全不像殘羹剩菜該有的樣子。
說了別家的船,該提一下老家春天嶺屯的孤舟了。在孩提眼里,此船難以歸類上述任何類型。它的長度雖跟跳白不相上下,但寬卻不一樣。它肚子大,身體臃腫,卻也不像駁船那般扁平。它能裝會載,又遠遠比不上老虎港屯那艘船的高大上。它簡直就是欄沖江上的四不像了。它專門裝載頑石,干些粗活重活。如要在陸上找一種工具跟它比較,說它像海上的手扶拖拉機最相宜。它是地地道道的海上“打零工”一族。
農忙時節,可助力隊里耕海。怎么耕?譬如用它去裝海藻衣,都是上好的農家肥呢,回來經浸泡發酵就能用到莊稼地里。農閑時節,可以載上全村老少一起去“石墩”趕海。常去青瀝,還有紅排,都是些漲潮時看不見,退潮后露臉的暗礁。
這船也去耙紅螺。不過那是大人們的活計,每次耙得幾十斤紅螺。不過,小孩只有圍觀的份。紅螺運回家里,孩子們的用武之地得到發揮。百十斤紅螺,煮了。幾個孩子聚攏來,半個時辰便能完成肉殼分離。
父親與同齡伙伴曾承包此船,去東海參加犀牛腳漁港(今屬欽州市轄)建設,賺了錢從那邊買回來木薯巴,讓全家甘之若飴,此生難忘。分田到戶后,父親覺得“做船”更適合發展家庭副業,便買了一艘船。那船體跟之前隊里的有幾分相像,只是先進了許多,船中間沒了桅桿,船尾裝著十二匹馬力的柴油機。
有了機船,父親自尋貨源運石謀生。有時貨源奇缺,他就結伴去開采。采石很是辛苦,更辛苦的是把采出來的石頭一塊一塊搬到船艙(上石),夠嗆的是從船艙把石頭一塊一塊搬上碼頭(落石)。我讀師范時暑假回來,偶爾幫過父親上石落石,渾身上下重衣濕透,苦不堪言。
苦中亦有樂事。因有此船,便滿足愛海同窗要求,我與密友山德悄然上船,開船出海沖浪。不料出了江口便生敬畏,不敢再往深藍駛了,拋錨停船,一頭扎進海里游了個盡興。回時,便見父親正準備借船出海尋子。哎,年少無知的輕率又讓老父親懸心了一回。
啼笑皆非的是,靠船拋錨時才發現,原來此船是有后錨的,出發時“一不小心”忘記了,把錨繩都拉斷了。
嗐,這家鄉的船喲,給我此生不盡的回憶……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