醬香流年
□ 王同舉
日頭剛爬上矮墻,院角的醬缸就投下了橢圓的影子。
“醬缸空了,該曬醬了。”父親望著逐漸攀升的日頭說。
曬醬是老家鄉下的傳統習俗,伏日里,家家戶戶都會備下一缸好醬。曬醬得擇好天時,一般選在三伏天。伏天日頭猛,光照時間長,曬出來的醬香味綿長,特別夠味。
為了一缸醬,父親總是早早就開始籌劃,每年都會留出幾分地來種黃豆,清明前后翻地下種,夏天間苗、薅草,忙得腳不沾地。
入伏后,豆子熟了。父親將豆稈割下,捆成小束挑回院里曝曬。待豆莢曬到開裂,父親便掄起梿枷使勁拍打,梿枷落下,豆莢紛紛爆開,豆粒滾得滿地都是。接下來就要等一場風,風起,父親操起木锨將豆子一遍遍地拋向空中,木锨起起落落,黃澄澄的豆子跳起又跌下,像是下了一場金黃色的雨。
打下來的豆子還要過一遍篩子,剔除混雜在內的砂粒、霉變的豆子,只有品相好的豆子才能留下做醬用。母親將精心挑出來的黃豆用井水淘洗幾遍,濾去雜質,然后放進大鍋煮。煮豆得用柴火灶,大火燒開再轉小火燜,直到豆子鼓脹得裂開小口,用手一捏就成泥。
曬醬最關鍵的是制醬曲。醬曲是舊年備下的,將煮熟的豆子攤在葦席上晾曬,涼透后裝進竹籃,吊在房梁下,主要是為了防老鼠偷吃。數日后,豆子表面長出白白的菌絲,像是裹上了一層雪。這時得把豆子倒出來曬太陽,曬到菌絲變成金黃,便將它們揉搓成圓溜溜的醬曲餅,用麻紙裹了裝進籃子里,吊在屋檐下陰干,等餅身變得堅硬如石,才算養好了“醬魂”。曬醬前,取醬曲餅敲碎,磨成細細的粉末,便成了“醬引子”。
曬醬得用敞口大缸,擺在院子里最受光的地方。待新煮出來的黃豆泥晾至溫熱,立即拌上醬曲粉、水和鹽,攪成稠糊糊的醬坯。每天清晨,母親都要用桑木耙子把醬坯翻一遍,讓豆泥充分曬足日頭。伏天天氣變化無常,得時刻留意天時,經常要在缸口蓋上葦席,以防雨水突襲,傍晚再敞開透氣,讓醬坯“呼吸”夜露。
攪醬坯用的桑木耙子也有講究,得用陳年舊料。母親嫌新桑木性躁,怕它散了醬的性子。攪醬時,要順著一個方向攪,讓醬坯均勻散熱,否則醬會變味。最怕下雨天進了生水,或是蒼蠅落進醬缸,所以要在缸沿搭塊薄紗布。一段時日后,醬色變得烏黑發亮,舀一勺能拉出黏黏的絲,那股子醬香能飄滿整個院子。
“富家一本賬,窮家一缸醬。”沒有了醬,日子就會變得索然無味。母親用曬醬能做出好多吃食。醬豆子夾饃是最勾舌頭的,把曬好的醬豆用油炒出紅亮的油花,夾在剛出鍋的玉米面饃里,即便是燙得直咂嘴也吃得津津有味。還有醬拌黃瓜、醬拌蘿卜,將黃瓜、蘿卜切絲,挖一勺醬拌勻了,再淋上香油,配米粥吃時能多喝兩大碗。
如今城里超市也賣醬,紅油浸泡的那種,總吃不出那股曬透了陽光的醇厚,更沒有老醬曲獨有的綿長曲香。工廠規模化制醬,產量高且不受天氣困擾,多用玻璃罐曬醬,干凈又透光,老輩人看了直搖頭,說還是粗瓷缸接地氣,醬曲發得勻,曬出來的醬帶著土腥味才夠勁。時下人嫌麻煩,大多買現成的醬吃,只有逢年過節,才有老人慢悠悠地支起醬缸,讓那股子曲香混著醬香,在村莊上空久久彌漫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