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十 里

我養了一只貓，它因為一些原因離開了。我又養了一只，它一直守在家里。第一只貓，我叫它“小立”；第二只貓，我叫它“大明”。

小立的性格和它的名字并不相符。它獨行特立、不喜親近。我給它起名“小立”，是期望它能修身立“貓業”。不是我“望貓成虎”，實在是它長得端正威猛，言行頗有幾分大將之風。它時常喵天喵地喵山喵海，爬屋爬樹爬山爬船。它驕傲不羈，仿佛每天都在心里浪蕩江湖。某日，我讀《詩經·大雅·韓奕》“有熊有羆，有貓有虎”，它喵喵地叫，好像說，它們這些做貓的完全可以與虎相提并論。我反駁它：“此貓非貓，應該是指虎，虎有小名‘山貓’。”它不服，爪子一頓扒拉，給我翻出了《莊子·秋水》中的“騏驥驊騮，一日而馳千里，捕鼠不如貍狌”，昂首挺胸抬著右爪喵聲喵語：“貍狌，貍貓，野貓……不對，不是野貓，是寄情于山野之貓，自由之貓！”我們沉默了很長時間，我是只求平靜，它大概已在腦海里奔向山野，追尋自由了。又有一天，我在看貓咪紀錄片，它看得比我還專注。“根據DNA的分析結果，東南亞家貓的直系祖先是大約13萬年前棲息在中東地區干燥地帶的利比亞貓”“貓咪未像狗一樣完全地被馴化……把貓咪放歸自然，它們會很快適應野外的生活……它們會充分展示狩獵天賦……”它看得連連點頭，貓毛都舒張開了。我能預見，從明天起，它就要“貓眼看狗低”了。它甚至邀請我一起追尋祖先，返璞歸真。我問它，我穿個樹葉裙，拿個木棍追著動物跑，好嗎？它皺著眉頭，望著我，揮揮爪子，出門去了。從那時起，它就基本不吃家里的東西，整天帶著群貓四處游蕩，不時地叼些老鼠、小鳥，甚至蛇回來。我頭皮發麻，告訴它不必給我帶東西。它放下一只大老鼠暗示我：“你有你的打獵方式，我也有我的打獵方式；我送的獵物你不吃，你給我準備的獵物，我也不需要啊……”我能讀懂它的未盡之音：“你心中的貓業也不是我心中的貓業啊。”

再后來發生了什么，我不太記得了。它離開了，大概是帶著一群貓，浩浩蕩蕩地一路捕獵，回山野去，或許還想回到沙漠。它們走的時候，村里應該是很轟動的，至少有人挽留，有人驅逐，有人贊揚，有人謾罵，有人爭執，也有人不屑于評價。但奇怪的是，我什么清晰的印象都沒有留下。

我想，不能養自以為聰明、太有想法的貓。可我又喜歡毛茸茸的小生命，偶爾難免想：“有一只溫順懂事不太野的貓就好了?！庇幸惶?，我打開家門，竟然發現了一只貓！我難以置信，反復確認，驚問：“你怎么來的？”它懵懵地側著圓圓的腦瓜：“你心里許了好多次愿，又盼望了很久，我就來了啊?！庇星败囍b，我問它：“你要爬樹上山坐船嗎？你抓老鼠、小鳥和蛇嗎？你要出去浪蕩江湖、追求自由嗎？”它連連搖頭：“不，我只想吃貓糧、貓罐頭、貓條……不過，是不是你想浪蕩江湖去??？”我沉默了一會兒，擺擺手，心里堅定：浪蕩江湖、追求自由是“小立”的理想，我不是“小立”。我給這只天降的緣分之貓起名大明，希望它明通事理，心境平和。

大明果然不負眾望。眾貓比毛，它不屑一顧。春雨冬雪，它波瀾不驚。貓爬架，它不愛爬。天地山海，它看了就想回家。我覺得它真的挺好的，與我的性格很合拍。當然，它也有一些小毛病，比如對貓糧、貓窩、貓玩具挑剔。今天說吃膩了這種貓糧，明天說貓糧碗不夠可愛，后天說貓玩具太單一。我有時覺得它事多煩心，可一看它溫溫吞吞、懵懵懂懂的樣子，又覺得它就應該是這樣，也挺可愛。我也越來越平和溫吞起來。一天，它鬧著喝礦泉水，還指明要天然礦物質水，我喝了一口涼白開，淡定地答應了。它又強調，要用好玩的運動式按壓瓶。一只貓，喝個水，要什么好玩的按壓瓶？我剛否決，它就過來蹭我，用圓溜溜、毛乎乎的頭蹭我的手心。然后，我又同意了。我的觀點是，生活不易，一切能力之內的事，你我好商量就都好商量。但它這樣也讓我憂心。我給它念一些“長高長壯，身心自主”的文章，給它看一些“媽寶貓，貓生艱難”的短視頻。它又生氣：“我在長了，你看我的肌肉”“我獨立自主得很，我什么都能自己干了”。我一時迷糊了，感覺它的確在成長了，可能是慢點，或者是不太明顯。它也是愛外出的，看看山看看海，逛個街逛展館，但最喜歡的還是家。它和我的確合拍。我也愛外出，愛居家。我們都是居家的時候想出去看看，出去以后又覺得體力跟不上野心，便又想回家來。我們愛看體育比賽，也愛看畫展。它不是什么貓中莫奈，但是總說要去看莫奈的真跡。真去看了，回來進行了貓創，最終作品和莫奈毫無關系。不過一切都是和諧的，我們做許多事，許多事無大收成，除了快樂，什么也沒剩下。

正當我以為此貓真的名副其實的時候，它做了不少的貓貓測試，成績卻像最驚險的過山車，又像初春的回暖和料峭。我一臉震驚，反復叮囑它，生而為貓，多少得有些貓技能。它一臉茫然好像在說：“我練了啊，我感覺良好?！蔽艺Z塞，忽然想起一件事來，便問它：“我當時許愿要貓的時候，有沒有許下完備的要求？”它非常疑惑地反問：“如果你的要求很完備，那還有貓嗎？”我陷入了凌亂的思考，左右腦互搏般問了很多哲學類的問題。問的什么，答的什么，全然不記得。只聽到一個提示音：“如果你實在不滿意你的貓，鈴聲響起，它……”我嚇了一跳，畢竟我沒那么不滿意。

一陣鈴聲響起，我驚坐起來，滿腦子糨糊地想，我得出去看看，貓在不在。